战国 刺客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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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狗儿却再没流下一滴眼泪。
“可惜了黄鹂儿那么好的闺女,要不是……”
“好了,那二流子跑了,大家也可以散了。”
那天,荆轲终于来了,他在靠江的第一个房间里要了五斤炖羊肉和五斤酒,和一个据说喜欢击筑的朋友谈天说地,两人又说又唱,喝酒吃肉,很是开心,后来那个击筑的朋友酩酊大醉,摇摇晃晃地走了,只道:“今生有约,来生再见。”
黄鹂儿依旧紧张,眼眶里涌起泪花,不停道歉:“对……对不起,阿姊现在是废人了,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,可是阿姊还是想回家,你不要嫌弃阿姊好不好……”
那位倒霉的美人就是他的阿姊。
他问少女有何求。
父亲告诉他:“那是大侠客,大英雄,要去救燕国呢。”
吝啬的他不再需要花钱给阿姊买银簪,所以有钱讨好师父,讨好馆舍的所有人,他不眠不休地抢着做事。大伙都说他开窍了,活泼了,比以前看着顺眼多了,准许他去服侍贵客们的机会也多了起来。
“知道阿姊疼你就好。”
无论生活多险恶,多痛苦,她永远不会向命运低头。

黄狗儿拖住了她的手臂,猛地把宽大的袖子扯上去。
秦王求才若渴地看着他,太子丹求才若渴地看着他。问题的答案让荆轲的心再次顿了顿,地图展开,图穷匕见,秦王惊。
害怕鲜血,让他闭着双眼。

在他冰冷的注视下,半桶水刺客的勇气终于消散,黄狗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,身子就如包糠似的不停颤抖起来,上下牙不停磕碰的声音仿佛能听得见。
凶神恶煞的债主们拿不到钱,便卖了黄家的房子和家具。看着恶棍们冲进门,将熟悉的家抢夺去,将母亲留过的痕迹全部抹消,黄狗儿心里发酸冒苦,抽泣不已。
黄狗儿趁势追击,挥着扫把恐吓:“再不滚,老子拿刀砍死你!我曾爷爷可是侠客!”
当时,他心跳加速,忍不住看了少女好几眼,开口赞叹。
三叔仗义,一口应了下来,又被三嫂扯着耳朵骂了好久,他不敢把黄狗儿留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,便拖关系,找人情,将他送去认识的一家馆舍里做打杂学徒,说是见些世面,懂点眉眼高低。
黄狗儿冲入堂屋。
清晨,雾气很大,易水上的艄公说,他看见美丽的仙女缓缓走入河中,消失不见。
黄狗儿听着很是羡慕,可惜他知道,自己这辈子也是做不成英雄好汉的了。他唯一的指望是馆舍人多忙不过来的时候,可以去前面帮忙招呼,运气好遇到出手大方的客人,得赏几个小钱,他把这些钱全部存起来,每天都要数上十几遍,只等阿姊回来给她打个大大的银簪子。
那该死的荆轲,该死的太子丹!凭什么就这样毁了他那么好的阿姊?
黄鹂儿含笑道:“小春是小春,阿姊是阿姊,阿姊天天想着你,总归会回来的,阿姊还要给你娶媳妇,你说媳妇像二丫那样如何?”
初出茅庐的刺客的双腿有些颤抖,可他依旧冷静:“壮士,刚走的客人替你要了条鱼,咱们店里的鱼配醒酒汤最好,他叫你醒醒酒呢。”
自古君主,胸怀天下。
黄狗儿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,他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,不明白这些身材高大的少年们为什么爱欺负他。可是他真的很怕挨打,面对欺凌心里除了恐惧只有逃避。
女孩叹了口气,捏了把他的小鼻子,笑道:“咱们去井水边,阿姊悄悄给你把衣服洗干净,待太阳下山也晒得差不多了,干干净净地回去阿娘就不会骂人了。”
黄狗儿哭着跑,跑到易水边,他不敢让爹娘知道自己弄坏了衣服,怕被打骂,心里酸楚难受。虽然家在易水边,他却又不敢回家。直到太阳渐渐西垂,不知过了多久,有少女清脆悦耳的呼唤声传来:“狗儿,狗儿——”
黄鹂儿眼神里的喜色消失不见,她想解释,却不知该从解释起:“我……”
秦王政二十五年,秦国灭燕。
黄狗儿忽然发现阿姊的袖子有些不对劲了。
“老姜头都五十岁的人了,还是个瘸子,黄鹂儿才十五,娇滴滴的姑娘家。”
父亲死了,他喝醉后失足落入易水,再也找不着了。
黄鹂儿就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。可是,那么善良的女人因他遭受天底下最不幸的事情。她却至死都没有怨恨。荆轲再次说不出话来了,铺天盖地的愧疚,再次把他淹没。
荆轲连眼皮都不抬,含糊说:“哈,燕国是不错。”
荆轲早已半醉,眼神已有些呆滞,正坐在窗边看风景。他的身材是那么高大,长相是那么凶恶,比在街边欺负自己的恶徒更可怕,仿佛一只手就能把人像蚂蚁般捏死。
屋外那棵光秃秃的梨树会总会再次结满果子,黄鹂鸟在上面歌唱,多么动人。
馆舍里有好酒,二师父炖的羊肉是极品,经常有达官贵人养的游侠幕僚什么来喝酒,黄狗儿一反往日的低调,想方设法跟着他们身边巴结服侍,刻意将话题往太子丹府上引,偷听墙角什么的。幸好阿姊的事情闹得挺出名,太子丹也没刻意遮掩,所以大伙都有议论,都夸太子丹不重钱财,不爱美色,爱才如渴,待贵客至诚至性,他日必为明君。
黄狗儿傻乎乎地想,一会觉得可能,一会觉得不可能,心思过多甚至让素来麻利的他打破了碗,挨了好几顿训斥。

“是她?”出乎意料的答案,让荆轲停下了拳头,脑子略转不过弯来。
每天除了工作,还要照顾她的生活起居,梳头、做饭、喂饭,弟弟累瘦了许多,躺炕上闭眼就能睡死过去。家里的积蓄来源除自己出来时带的那点,其实也不多,除吃喝穿外,雇佣邻居嫂子照顾她也是一笔开支。
黄狗儿再问:“你是说秦国会打我们吗?”
帮忙的人都摇头叹息:“哎,这对姊弟真可怜呢。”
“不,不是……”黄狗儿在血泊中,果然开口了,可是答案却不是荆轲想象的任何一个人,他说,“是我的阿姊。”
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!”
这个问题太尖锐,黄鹂儿也无奈了,她笑着点点弟弟的鼻子道:“谁说的,我家阿弟最善良了,勇敢就慢慢学。”
黄狗儿尖叫起来:“我阿姊是被你们害死的。”
邻居也闻声有人出来,看见这二流子在附近鬼混,唯恐东西被偷窃,自家闺女被祸害,纷纷抄家伙要来揍人。刘大川见势不妙,落荒而逃,跑前还丢下话:“呸!好心没好报,除了我,你看还有哪家愿娶你阿姊!除了脸皮一无是处的窝囊废!”
听着隔壁可怕的对话,黄狗儿害怕极了,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,哭得债主都头晕,过来狠狠打了他几巴掌才肯老实,奈何心里恐惧难忍,只好憋着声音死命哭,眼泪鼻涕满脸,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。求饶未果,他抓住黄鹂儿的衣袖,问了一次又一次:“阿姊,我们以后怎么办?阿姊,我不要和你分开,我不要被卖,阿姊救我……”
“反正都是混蛋!阿姊,你什么也没做错,咱问心无愧呢。”
他却停了短短的一个刹那,演练熟悉的动作出现了半分迟疑,叫嚣着勇猛的秦舞阳已瘫软如泥。
少年见他害怕,却哄笑起来,然后挥舞着拳头问:“小狗儿,你胆子肥了?敢不听爷爷的话?认识这个是什么吗?哎呀,好大一个拳头啊!你怕不怕?”
“阿爹,宝宝本来就没肉吃啊,呜……”
风雪漫漫,年关将近,是逼债的日子,数目大得不是两个孩子能承受的地步。父债子偿,那些吸血虫没有同情,也没有宽容的余地。
就连hetushu.comcom男孩自己都未曾想过,自己会在十三岁这年,将祖父藏下的匕首取出,磨得锋利,成为一名刺客。
黄鹂儿静静地坐在梨树下,自被断去双手后已两百七十二天,夜夜都是醒不来的噩梦。她不是没想过将要面对什么,可是却没想过要面对得那么多。闲言碎语句句戳着心窝子难受,她尚可装作听不见,生活的不便每样都让人痛苦得想疯,她尚可装作不在乎,可是狗儿呢?
第二天,黄鹂儿向债主求情,她发誓自己不会哭哭闹闹,会顺从所有安排行事,只求放过自己弟弟。债主们的唯一目标就是她,黄狗儿不过是附带,像这种年纪小又窝囊的家伙,除了吃饭什么都不会,就算拿去卖也嫌没人要。反而黄鹂儿愿意听话配合,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。他们斟酌半晌,便半推半就,抱怨着“亏本”,带着“无奈”,做出“慈悲”好人模样,同意了她的要求。
最后,父母的坟边,多了个小小的新坟。
“哎,不是那个谁吗?”秦舞阳嚷嚷起来,继而大笑,唯恐旁边人不知道,告诉大家,“他是黄家那头小狗儿,小时候老被我欺负,最是窝囊爱哭,还喜欢听什么侠客故事,稍微吓唬两句就会夹着尾巴逃。今天怎么浑身是伤?爷现在大了,不欺负你了,你该不是又被谁打了吧?哭了多久鼻子?”
“又是秦家那个不省心的舞阳?上次还没被他娘教训够吗?那胡作非为的家伙,我看他哪天连人都敢杀呢!”黄鹂儿闻言,果然有些生气,然后安慰,“别哭,改明儿姐姐再拿大扫把去收拾他。”
刘大川惨叫一声,捂着下身,连连退后,五官痛得都扭曲了。
她曾以为最痛苦的时光已经过去了,伤口也愈合了,只要两人相依为命,就算什么苦日子都能过下去的……
易水仍在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地流淌,河畔是女人们洗衣、孩童们戏水的好地方。每当夕阳落下,鱼鳞似的金斑在波光上流转时,赶牛的、赶集的、挑货的、种田的汉子们路过易水,纷纷冲着女人打趣唱歌,却往往遭来女人们强烈的反击,然后这些嘈杂的声音渐渐散去,只留下一个角落里极细微的呜咽声。
黄狗儿并不明白他为何问这个问题,只失去理智地呐喊:“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阿姊?”
年仅十五的少女,她很坚强,她很勇敢,可是她再也无力支撑了。
女孩莞尔,他们携手而行的身影是那么的幸福,那么的快乐。
“狗儿,”美人儿笑了,忧愁像被太阳逐散的云朵般消失,她笑起来眼睛弯弯,酒窝浅浅,仍是儿时模样,她欢快地说,“阿姊回来了,我将阿娘留下的房子买回来了。”
黄狗儿听着不像话,赶紧扯着阿姊的胳膊往回走,他悄悄说:“走,咱们别理他们。”
“哈哈!”少年们却被他痛哭流涕的模样逗得捧腹大笑起来,拿着根狗尾草不停逗他,“再趴地上转几个圈,哭什么哭?你去将你阿姊绣的手帕偷条给爷,爷就放过你。”
秦王大喜,设九宾之礼,咸阳宫接见,态度极其殷切。
荆轲知道自己是不会回来燕国了,悲壮的送别中,也有许多跟着父母出来的孩子,满眼迷惘,只是跟着干哭。不知为何,他想起了那名在桃花树下弹琴的少女,阳光下的笑容是那么的甜美,酒窝跳动着是那么的可爱,她的双手是那么的白皙柔软,在琴弦上如跳动的蝴蝶。
……
“别说了!别说了!”黄狗儿疯狂地咆哮起来,就好像晴天响起的那声霹雳,那么的坚决,那么的响亮。他猛地将黄鹂儿拉入怀里,仿佛要发泄所有的心疼般,将她紧紧拥抱,不停重复,“阿姊不哭,以后狗儿会心疼你,保护你,狗儿会做男子汉,会坚强,再也不哭鼻子,不被人欺负,狗儿永远会照顾你的,阿姊不哭,阿姊要坚强,阿姊不哭,我们要好好活着,苦难已经过去了,再也没有煎熬了,阿姊不哭……”
荆轲斜斜看了他一眼,醉醺醺地没有说话,示意放桌上,扭过视线继续看江水月色。
“不,你上次的问题,我回去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。也对,我那么好的阿姊,天底下谁不喜欢她呢?”黄狗儿察言观色,轻轻笑了,漏了风的嘴里,忽然冒出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,“我阿姊或许有过怨恨,却从未说过你半句不好,她说你是大侠客呢。”
刘大川继续劝:“你阿姊嫁了我,你便是我大舅子,以后街上没人好欺负你。”
“咱们燕国的山水最美了。”黄狗儿悄悄将手伸向鱼腹。
黄狗儿的眼里忽然流露出恶毒,他吐出被打断的牙齿,很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往外吐,“我的阿姊是在太子府,被砍断双手的美人。”然后死死地盯着荆轲,看他的神色。
易水畔,梨树果实累累,燕人着白衣,戴白帽,太子丹泣不成声,高渐离击起了筑乐,为刺客送行,乐声里都是悲壮与别离。
黄狗儿看着高大的梨树,懵懵懂懂问:“真的?”
“我阿姊的事用不着你操心!谁娶也轮不到你这二流子娶!”黄狗儿气得肺都快炸了,他才不相信刘大川的话,他的阿姊从小善良聪明,被那么多男孩喜欢,好多人家都念叨着要娶她回去做媳妇呢。
公元前227年,荆轲带燕督亢地图和樊于期首级,前往秦国刺杀秦王。临行前,许多人在易水边为荆轲送行,场面十分悲壮。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,这是荆轲在告别时所吟唱的诗句。荆轲来到秦国后,秦王在咸阳宫隆重召见了他。荆轲在献燕督亢地图时,图穷匕首见,刺秦王不中,被杀。
不,阿姊会回来的。
黄鹂儿转身,迅速跑出院子。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,眼泪如掉线般的珠子,疯狂汹涌地滚了下去,打湿了地面。哪怕是被债主卖走,哪怕是在太子府上被欺负,哪怕是接受酷刑,哪怕是面对冷言冷语,她也未曾如此大哭过,可是当认识到自己已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时,她终于忍不住绝望,号啕了起来。
他当时很震惊,勃然震怒。
“打下会怎么样?”
如果谁说这样的家伙会杀人,大概会被所有人捧腹大笑上三天三夜。
荆轲再次觉得腿上伤口隐隐作痛。
他的速度,是那么的快……
黄狗儿死命地点头,然后又哭:“阿姊……衣服破了,阿爹会打我呢,他还会打你。”他怕煞了阿爹的棍子,敲在身上痛得很,打起来就连阿娘都不敢拦,只有阿姊还敢冒头说几句,往往却被连带着一块儿打,可是阿姊很勇敢,不像他,挨打从来不哭的。
“不哭不哭,待会阿爹给你买块肉吃。”
黄狗儿坚定地相信,她是不会被命运打败的。
不是没求过,但黄家亲戚们都是穷苦人家,精打细算过日子,对两个孩子的恳求都如火炭般避之不及,都说这对姐弟可怜,但这年月可怜人那么多,谁又帮得上谁?唯三叔心存不忍,悄悄塞来几十个大钱,饶是如此,他还是被三嫂扯着耳朵痛骂了一整晚。
你见过幸福破裂的景象吗?就好像被狠狠摔落的名贵陶瓷,支离破碎,碎成一片又一片。
荆轲原本想多等几天,等朋友到了再动手,奈何燕人心焦如焚,催了又催,迫于无奈,只好按原计划行事。今天是他们生命中最后一顿晚餐,太子丹唯恐他们不敢动手,再次派人给他们送酒饯行,言词间尽是捧杀,这杯断头酒,喝着格外香醇。
黄狗儿不在乎。
黄狗儿抱着膝头,痴痴地在心头画着一个又一个的美梦。
刘大川也找上门来,搂着黄狗儿的肩,死皮赖脸地说:“把你阿姊嫁给我吧?看在她脸皮长得嫩,长得好,还能生娃的分上,你给点嫁妆,我就不嫌弃她是个废人,娶她回去养着如何?”
“嗯。”黄鹂儿的脸上风平浪静,看不出喜怒,似乎早知道大家平时是如何议论自己。
黄狗儿将脑袋垂得更低了,呜咽声却略大了两分。少女循声而至,松了口气:“果然在这里,让阿姊好找。”
黄狗儿把阿姊捎回来的钱全部藏起来,怎么被欺负也不交出。
他靠着柱子,疯狂大笑……
积蓄越来越少,总有坐吃山空的一天。
鲜血染红了衣襟,撕肉的剧痛让荆轲愣了,他退了两步,犹豫半晌,终于放开这两眼发红的少年,问;“她可怨恨我?”继而摇头自答,“她必须是怨恨我的。”
黄狗儿回头扫了一眼街坊,他记得赵三郎从小最喜欢偷偷看阿姊,可是他低下了头;他记得吕嫂子天天夸阿姊人品好,可是她挪开了视线;他记得牛家小二郎在阿姊被卖走后整整哭了七天,阿姊刚回来那几天他还上门帮忙做过点事,如今他也想开口说些什么,却被母亲狠狠一把掐在腰间,恶狠狠地使了个眼色,最终动动嘴唇,什么话也没敢说。
“好弟弟。”黄鹂儿轻轻替他掩上薄毯,又掖了掖被角,抚着他的头发,仿佛唱歌般轻吟,动人又温柔,“乖狗儿,不要哭,好好活着,苦难总会过去的,到时候每天能吃面起饼,还有肉吃……”
男孩破涕而笑:“阿姊最好了!”
“窝囊废!”少年的哄笑声却更大了。
可是,真的是这样吗?
原来阿姊过得还好。
又过了大半年,黄鹂儿托人捎了些钱和口信给黄狗儿,她说自己每天吃得好穿得暖,每天能吃饱,三不五时还有肉吃,又因为聪明勤奋,学东西学得快,所有人都喜欢她,日子过得比在外头还快活,让阿狗放心。
黄狗儿没有哭。
黄狗儿心里直发苦,他安慰:“人家说人家的,我们过我们的。阿姊才不嫁混蛋,狗儿会对你很好很好的,我们姊弟以后相依为命过好日子……”
“小狗儿,你怕不怕爷爷的拳头?”
可是少女的手柔软温暖,就像春天的阳光。
男孩扭捏:“那太阳没下山前,我不是光屁股了?”
或许是因为他父亲是个酒鬼,人品极差,名声极坏,在外闷葫芦,在家窝里横,每每喝醉就乱打人,还吹嘘自己祖父是鼎鼎有名的侠客,这话连鬼都不信,满大街的人,谁不知道他祖父不过是个装模作样提着刀装样子的蠢货?
“原来是她。”荆轲有些晃神,他再次想起桃花树下那名姣好的弹琴少女,春日正好,她穿着绿纱裙,白皙的手腕在琴弦上跳动,音符仿佛都变得不一样,有水样的柔软,也带着水样的坚强。她的嘴角挂着笑容,在姬妾众多、怨妇成群的贵族府中,这种笑容里有不一样的坚强和乐观,仿佛不把苦难放在心上,双颊上那对酒窝的跳动,是那么的特别,那么的可爱,在这个污浊的世间就好像从云缝里透下的明媚阳光。他甚至可以想象与这样的女子成为夫妻,举案齐眉,日子该有多么的惬意……
黄狗儿不眠不休在易水边找了三天三夜,呼唤到喉咙嘶哑得无法发声,直至绝望。
害死阿姊的敌人有两个,刺客只有一条命,太子丹出行声势烜赫,呼朋引伴,身边永远不下数十人,难以下手。荆轲却自由散漫惯了,不太喜欢规矩,时不时会独自出府四处闲逛,由于馆舍的酒肉好,老板会做生意,还建了有几间面向江水好风景的清静单间,所以他偶尔会来独斟,是相对容易下手的好对象。

拾贰

秦王政二十六年,秦国灭齐,六国统一。
黄狗儿只发抖,不说话。
“五十岁又怎么了?年纪大的男人会心疼人啊!”
黄狗儿开始号啕大哭,哭得稀里哗啦,转身就想跑。少年伸出脚尖,轻轻一勾。黄狗儿扑倒在地,摔了个满头包,嘴唇擦破了,沁出几滴血。
“傻孩子。”黄鹂儿笑了,她站起身,踮着脚走进屋,想再一次悄悄为最疼爱的弟弟重新盖上被子,掖好被角,免受伤害。可是当她弯腰伸向被子的瞬间,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……
“燕国,终归是你的故土,是你的祖国。”荆轲在他的痛苦面前退缩了,他艰难地回答,然后失魂落魄地走了,嘴里反反复复地说服着自己,“秦王和太子丹总归是不同的,秦王和太子丹总归是不同的……”
黄狗儿乖巧地点头,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挪开。
这是个胆小怕事的男孩,他这辈子怕血,怕痛,怕凶悍的人,动不动就红眼睛。
不需细问,强烈的喜悦瞬间充斥心头,心跳开始加快,泪水不争气地涌上眼眶,他想也不想就丢下正在洗的菜叶,无视想揍人的厨师,撒开双腿,脱缰般地向儿时曾住过又卖给别人的老房子跑去。房子因位置不佳,被倒过几次手,翻修多次,现在的主人因事搬去其他地方将房子搁置许久,如今被再次买下修缮,外表依稀还有当年的模样。
馆舍的人听见动静,没人敢进房间,反而退避三舍,连听都不敢听。
秦王政二十年,荆轲刺秦,败。
在他迫人的目光注视下,荆轲不由解释道:“秦王野心,已经打下了韩国、赵国,燕国危在旦夕,太子为了国家日夜忧心,不惜代价地想办法,他原本也是礼贤下士、很仁厚的人,或许这事做得有些急躁,可是他也是急得不行了,我不该犹豫的……”
秦王政二十一年,秦军攻破燕国,太子丹逃亡辽东,被燕王喜斩首献与秦国。
刘大川何曾将他看在眼里,卷起袖子,怒道:“你他妈的找打是不是?老子今天就把你打死,再把你那废物阿姊抢回去……”
今夜月光格外明亮,透过窗格,影子映在灰白墙上,手腕处是光秃秃,就像根枯萎没有枝杈的树丫,恶心丑陋地停留在空中,被子静静地躺在地上,仿佛在嘲弄她的无能。
白皙细腻的手臂尽头,光秃秃的是恐怖伤疤。
秦舞阳忽然怯场,瘫软在地,荆轲献图,燕国地图徐徐展开,易水如蜿蜒美丽的丝带延伸开去,两个国家的景色仿佛出现在眼前,不知为何,他突兀地抬头看了眼秦王。
“那丫头聪明,什么事都一点就通,一学就会。”
再稍微大一点,他开始知事,到处打听阿姊被卖去的地方。磕了很多个头,赔了很多次笑,他终于知道自己阿姊没被卖去脏地方,而是有大人物家里要买小女孩做歌姬,他们一眼在缩得像鹌鹑、哭得像泪人般的小丫头片子里看中腰杆挺直的漂亮阿姊,点名高价把她买了回去。
荆轲带秦国叛将樊於期之头及燕督亢地图进献秦王,相机行刺。
可是外头的粗布衣服哪有绫罗好?粗面窝头哪有白面好?高门大户里的日子和神仙似的。他不知道梨树开花后,阿姊还会不会回来?

秦国都城格外繁华,市井喧哗,馆舍酒香四溢,人们依旧为生计奔波劳碌。
黄狗儿在这样暴戾的父亲和懦弱的母亲的照料下成长,身材仍瘦小得像猴儿,胆子小得像鼠儿,动不动就哭鼻子,那双眼睛总是闪闪缩缩的,带着不自信和恐惧,仿佛看见什么都会被吓一跳,然后钻洞逃跑似的。因为这份窝囊,满条街的大孩子都爱欺负他玩,他们总是成群结队,相约去游戏,然后把他在巷口拦下,为首少年道:“喂!小狗儿!哪里走?”
荆轲夺下匕首,狠狠将他摁倒在地,喝问:“谁派你来的?”
重重的压力,像一座座山砸下,黄鹂儿越想越心焦,那是她唯一的弟弟,乖巧懂事,只恨不得挖心窝子来待他好。
男孩开始哭鼻子:“大毛追我,我摔了,大毛坏,我乖,阿姊,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黄狗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,努力着。
“壮士处事不惊,是贤才,以后可为本王效劳?”秦王摸着胡子,开心地说,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充满了热切,这样的神色他也曾在太子丹、在田光、贵族们的脸上见过。荆轲的小腿忽然隐隐作痛起来,他好像看见了那名葬身易水的美丽少女,看见了在血泊中的少年宛如疯狗般的眼神,耳边也反反复复响起那句带着刻骨怨恨的质问:
“说!”货真价实的刺客的拳头重重打在身上,拳拳入肉,眼睛肿了,嘴唇破了,鼻子里的鲜血汩汩不绝地流出,骨头都好像要寸寸碎裂,痛彻心肺。他从未想过能被打得那么痛,痛得浑身抽搐,难以忍耐。他忍无可忍,终于懦弱再次占了上风,开始求饶:“对不起,我错了,求求你别打我,救命……”
荆轲丢下还在指手画脚的秦舞阳,走过去道:“我马上就要上路了,你可放下。”
阿姊的手呢?!
唇亡齿寒,秦国野心直指六国,风雨欲来,魏、燕、楚、齐各路诸侯坐立不安,苦无良计。
田光亦言,太子丹此行皆因爱才如渴,待他掏心挖肺,大丈夫怎能因小女子坏了恩义?
五年前,燕国,蓟。
听说荆轲来了燕国,经“节侠”田光推荐,太子丹将名叫荆轲的卫国人拜为上卿,百般示好。馆舍里大伙议论纷纷,都说荆轲是个好汉,厉害得像天神般,处处都是威风。
……
堂屋的矮几前,端坐着个天仙般的美人儿。
黄鹂儿怯生生地伸出双臂,在弟弟的怀里,泪水湿了衣襟。
荆轲觉得这种临死前依旧想着吃喝的少年对生活还充满热爱,怕是容易出乱子,可惜劝了几次,少年固有的骄傲和自信也不会把老家伙的话放在心上,让他心灰意冷,无法开口,他在看街角那对年幼的卖花姊弟。

可是木已成舟,卑微的人们只能默默忍受。
不管锦衣玉食、贫贱富贵,阿姊心里最疼的人都是他,阿姊不会丢下他不管的,等阿姊回来就可以尽情撒娇了,等阿姊回来就不用被大家欺负得偷偷摸摸哭了,阿姊是全天下最聪明最能干的女人呢,她什么都办得到。
话音未落,小腿传来阵阵剧痛。
“别哭了,待会咱们从后门溜进去,你悄悄换了衣衫,阿姊悄悄给你补上,阿爹就不会发现了。阿娘今天烙了面起饼吃,分量可足呢,阿姊还悄悄地给你藏了个,不快点回去就要给大黄吃了。”黄鹂儿对弟弟的胆小很不解也很无奈,心里又气又怜,俯身把他扶起,替他擦去眼泪,“男孩子不要掉眼泪,你不是听过很多侠客的故事吗?好男人就要坚强勇敢,不随便哭鼻子。”
刘大川也不高兴了:“死狗,别给脸不要脸,让爷打你!你那废物阿姊如今还有谁要娶?谁有爷那么好心?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家里有这么个小姑子,媒婆都不登门了,她只会连累你娶不上媳妇的,不如早早打发出门是正经。”
女孩高挑身材,白净脸蛋,拿着手帕呵斥幼弟:“怎么又玩成了泥猴儿?刚上身没几天的新衣服全被糟蹋了,看回去阿娘不揍死你!”
黄狗儿没理他,直勾勾地盯着荆轲,他要亲眼看着仇人去死。
狗儿是个好孩子,永远不会抛下自己,可是未来怎么办?
这是个窝囊无用的男孩,他这辈子从未杀过一只鸡。
刺客来至秦国。
少女说她在易水边有个阿弟,善良可爱,最是崇拜侠客,若是有天她能回家将自己遇见侠客的故事告诉他,那可有多好?
“黄鹂儿标致得不像穷苦人家的闺女,长得就是有大造化的。”
谁曾能因女人牵挂?
上次听见邻家大嫂说的闲话:“狗儿虽窝囊些,倒算个乖孩子,可惜有这么个阿姊拖累,将来谁家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受罪?”
死了是不是能见到阿姊?
太子丹误以他爱此女美色,便将此女赠与他。
他恨,他怨,他愤怒得难以自已。
父亲说:“卫国有个叫荆轲的侠士,读得好书,舞得好剑,慷慨侠义,最是风流人物。据说,他闹市手持长剑,端得是英姿洒脱,虎背熊腰,一剑就了结了那欺男霸女的恶霸,人人称好,好些人感动得眼泪都出来了,奈何惹上官司,然后四处游历,做了无数行侠仗义之事,真正是我辈英雄,英雄……”
“我不要二丫,二丫又丑又凶,还会打我。”黄狗儿急忙嚷道,他从薄毯里钻出脑袋,悄悄看着阿姊,阿姊嘴角带着的那抹笑意是那么的轻松那么自信,让人放松了许多。是啊,阿姊是全天下最聪明能干的女人,小春怎能和她比?就算小春回不来,阿姊总会有办法回来的!想到这里,他原本恐惧的心仿佛安定了许多,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离别忧伤,“阿姊,你什么时候回来呢?”
送葬后的黄昏,残阳似血,他回家喝了足足两角酒,红着眼睛,在院子里狠狠挖了一天,找出个不知埋了多少年的木盒。在那个安静沉闷的晚上,黄家院落里响了一夜磨刀声……
荆轲依旧在猜:“是牛将军?是秦国使者?是那该死的马老贼?”他不相信在自己的逼问下,这孩子能坚持多久?他也不相信这孩子没有幕后主使人,多年的游荡生活,他深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。
荆轲要吃马肝,太子丹便杀了自己的千里马。
太子丹很迷惘,再三道歉。
当青涩的梨子渐渐变黄,沉甸甸挂满枝头时,同在馆舍打杂,和他略有交情的小兴子忽然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,兴奋地告诉他:“狗儿!狗儿!好消息!快去你家老房子。”
“燕国怎么了?”
“宝宝就没肉吃了。”
被绷紧的琴弦终于断裂了,所有的希望崩溃了。

拾起被子,替心爱的弟弟盖上。
自古侠客,不拘小节。
黄狗儿的意识渐渐模糊,魂魄飘上云端,他发现痛到极致后,死亡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。
黄狗儿抬起头,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,笑得很灿烂,也很残忍:“大侠客,请一路走好。”
“是啊,很不错。”瞬息之间,黄狗儿已握紧匕首,猛地抽出,就如阅读过的侠客故事般,如无数次用草人练习的刺杀般,没有犹豫,没有停顿,带着无边无尽的恨意,狠狠向目标的腹部捅去。
不行,杀死太残忍,就狠狠揍他们一顿,揍到他们不敢惹自己就好。
“小狗儿,咱家树上的李子你拿几个回去给你阿姊尝尝。”
狗儿最喜欢她的笑容,所以她常笑。
荆轲点头:“太子丹是不会让燕国失陷的。”
荆轲好厉害,真是大英雄。要是自己也有那么厉害,那么勇敢,就能把欺负人的恶棍统统杀死了!
好像……好像袖子里的手臂短了那么一小截?
纵使前途险恶,宛若修罗地狱,可是少女的脸上依旧有对梦想的憧憬。
“燕国快被秦国打下了。”
“别说了。”黄狗儿轻轻替她掩上袖子,遮住那丑陋的伤疤,他清楚地记得,待过了今年小寒,阿姊才满十五岁……
黄鹂儿想了想,然后指着屋外说:“你记得易水旁那棵大梨树吗?你年年都去梨树上摘果子给阿姊吃,阿姊最爱那棵树结的果子,所以等这树开了五次花,结了五次果,阿姊就回来了。”
秦王政十九年,秦国灭赵。
黄狗儿赶紧把眼角的泪水吞了回去,举手发誓:“狗儿不哭,狗儿会努力干活挣钱,替阿姊赎身,把母亲的房子买回来,再替阿姊打嫁妆,嫁妆要粗粗的银簪子,比刘二嫂子天天炫耀的那根还粗。”
秦王政十七年,秦国灭韩。
“阿姊——”低低的抽泣化作号啕大哭,满脸的眼泪将脸涂得像花猫般,黄狗儿的委屈和伤心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,痛斥道,“舞阳他们又欺负我!”
临行前,黄鹂儿去求三叔,替她照顾黄狗儿。
幸福来得太突然,眼前的女子太美丽,黄狗儿觉得自己还在梦中,他揉揉眼睛,不敢相认。
“嗯!等阿牛长大会努力挣钱,给阿姊买花戴。”
黄狗儿没有武功,没有本事,可是他有决心,很多很多的决心。
黄鹂儿刮了刮他鼻子:“梨树哪能天天有果子,反正你以后不能哭,哭了阿姊就会生气,生气就不回来了。”
明朗雪夜,几缕月光从窗口缝隙透过,将黄鹂儿难看的脸色掩去,她轻轻地开口,仿佛在唱最温柔的儿歌般哄着弟弟:“狗儿不怕,男子汉不哭,阿娘曾说菩萨在世上都有三苦八难,熬过苦难就是幸福。咱们只要人还在,有手有脚,这点苦算什么。就算分别也是暂时的,你坚强些,要好好的过日子,阿姊一定会回来找你的。”
黄狗儿怒了:“不行!”
背后是黄狗儿痛苦的哭声,“我的阿姊,是全天下最好的女人!”
黄狗儿破涕为笑:“等阿姊回来,我天天给阿姊爬树摘梨吃。”
谁也不知道他正像条毒蛇般在静静地潜伏着,像个刺客般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。
“嗯,我知道。”
这年头,学徒就是苦力,只包吃住,没有工钱,还要把师父当父亲般孝顺。
“都是贵族老爷,他们天天吃白面烙饼,啃猪蹄子,四季都有新衣服,手缝里漏点铜钱就把咱们屋子给埋了。”

狗儿最喜欢她的坚强,所以她能装得比谁都坚强。

樊将军已送了性命,秦舞阳尚在吹嘘自己十二岁杀人的经历。
纵使喜欢,他只当伊人已逝,虽伤心愤恨,却也感激太子丹的重情厚义,欣赏他为天下担忧的心情,便压下此事不提。如今再听黄狗儿提起,他想起少女当时说过的话,愧疚再翻,掏出身上所有钱,放在桌上,开口道:“这事是我不好,罢了,我让太子丹给你们钱,派人好好照顾她下半生……”
黄狗儿对刘大川了解甚深,他是这街上最出名的二流子,不但长得猥琐,还贪花好色,好赌成性,小偷小摸,什么坏事都有他份,所有人家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。如今这不堪之人竟打上自家阿姊的主意?简直……

“你阿姊是有福气的,这辈子绫罗锦缎,吃喝不愁。”
黄狗儿跑不了堂,招呼不来客人,只能在后院里洗碗剥葱,小手冻得青紫,每天起早睡晚,要做上八九个时辰。唯一庆幸的是,店主不算吝啬,这个年景里,给大家的三顿饭里总有一顿是饱的。
黄狗儿痛得上气不接下气,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,可是无论如何求饶,酷刑仿佛没有结束的时候,他觉得自己快死了,他宁愿立刻去死。
他转身想跑已来不及,脸色发白。
刺客的机会来到了。
最初的时候,黄狗儿年小力弱,做活速度慢,受了很多打骂。他每天晚上都是哭着睡着的,想阿娘,想阿姊,想隔壁家陪他玩的大黄狗。他每天都去易水旁边看两眼,数着日子盼梨花开,盼过了一天又一天,他悄悄在墙角刻线数日子等阿姊,等过了一天又一天。
“秦国的酒味道也没什么特别的。”秦舞阳撕着羊腿,吹嘘完自己的威风,大大咧咧地说,年纪不大的他虽身材高大,武艺超群,但头脑尚稚嫩,似乎只觉得刺杀是勇士值得炫耀的事情,却未曾把死亡放在心头上琢磨过,“肉倒是比较香,手艺不错。”
秦国和燕国到底有什么区别?
黄狗儿不知何时爬到他身边,像头疯狗般,用所剩的牙齿狠狠咬住了他腿上的肉,撕了一块下来,吞下腹中,狂笑:“阿姊不稀罕你们照顾,她已经死了。”
街坊里的风言风语迅速传开,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,对黄鹂儿有同情的,有幸灾乐祸的,有说可怜的,有说活该的,也有看热闹的,点点滴滴,听得黄狗儿很难受,他努力地不让这些难听的话传入阿姊耳中,阿姊是不喜欢这些的。
荆轲夸弹琴美人有好手,太子丹便将美人双手砍下,用玉盘盛了送他。
今年梨花已谢,青涩的梨子结满枝头,和阿姊约定的日子已快到,她会回来吗?
黄鹂儿点头:“真的,阿姊从不骗你。”
喝着美酒,荆轲的心头莫名涌起了一丝迷惘。
“她走后我家小二子闹腾了许久,哎,当年还想说她做媳妇的。”
这该是多么简单,多么轻而易举的小事?
他明白少女并未贪恋富贵,更是仰慕,反而不愿冒犯。再者因自己侠客之名,平生所行皆险事,生死难料,他不愿被世人说是沉迷女色之徒,也不愿误了佳人,婉转找借口向太子丹拒绝,推了此事,说只爱少女手美。可是他万万没想到,太子丹误解意思,为谋大事,百般讨好,竟将这美人的双手活生生砍下送他……
嫌天热不透风,黄狗儿开着窗门睡得沉沉的,他睡觉从来不老实,总是乱踢被子,三两下就把被子弄下炕,光溜溜的肚皮露在外面,很容易着凉。儿时的夜里,黄鹂儿都会检查下弟弟是否踢被子,是否盖得踏实,却没想他长大后还是这番德性。
黄狗儿却是个真正的刺客,他成功刺乱了自己的心。荆轲回过神来,手中匕首已慢了半拍,被飞掷的药囊打偏,秦王拔出了长剑。
“秦国,燕国,对我们这些连狗都不如的小民……”黄狗儿莫名其妙地笑了,他的笑声直贯云霄,笑得骨头抽痛,笑得全身发抖。忽而,笑声停了,在阿姊死后,他忍了又忍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他趴在地上,盯着荆轲,撕心裂肺地反问,“秦王和太子丹有什么不同?!”
“你要不要问问城东老姜头?他媳妇死了八年,听说想续弦生个儿子,你家阿姊至少还是能生的吧……”
可是,刀锋入肉的感觉没有传来,手腕却被紧紧握住,传来骨裂般的剧痛,不能移动分毫。黄狗儿的心瞬间凉了,他睁开眼,却见眼前的荆轲早已没有半分醉意,他的目光里闪烁着迫人的寒光,带着满天的杀气,正凶神恶煞地看着自己,眉目里的冷静与镇定,这是真正杀过人的刺客才能流露出的神色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他说:“朋友都知道我从不吃鱼。”
树阴处,站着满身伤痕的黄狗儿,一瘸一拐地为他们送行。
阿姊带回来的小小积蓄,买下房子后还有多,她当尽首饰,洗尽铅华,穿回粗布衣,像普通市井的女子般生活着,可是没有双手的女子可以做什么呢?
烛光下,少女波光盈动。
黄狗儿依旧在哭:“隔壁巷的小春被她娘卖了,就再也没回来。”
无论任何的困难和烦恼,只要看见阿姊自信的笑容都会烟飞云散。
懦弱的弟弟已经长大了,他必须坚强,从今天起要像个男子汉,为阿姊遮风挡雨了。
大家想到白花花的面饼,油腻腻的猪蹄,花花绿绿的新衣服,往死里羡慕着,只恨自家闺女不如人家标致、聪明、能干。
再存五百二十四个大钱,就可以给阿姊买银簪子了。
入眼处,触目惊心。
等阿姊回来,会给他烙面起饼,会给他做馍馍,会给他补衣服。
黄狗儿觉得脑子都被掏空了,心给撕裂了,几乎无法思考,他呆呆地抬头,瞪大眼睛,一眨不眨地看着阿姊,嘴唇张了几次,都说不出话来。
你听过心被撕碎的声音吗?就像锦帛被用力向两边扯开,沉闷沙哑,响过一声又一声。
只能一次成功,必须成功,他默默地在心里呐喊着。

黄狗儿高了些,依旧比同龄人瘦小,依旧胆小怕事,闪闪缩缩,被欺负得不敢还手,不过他也学会了唯唯诺诺,不哭不闹,低头哈腰,小心做人,他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,每天在馆舍的角落重复做着繁重的工作,没什么人把他放在眼里,也没什么人乐意和他玩。
可是她做不到!天下间最简单的事情她都做不到!如何能给弟弟幸福?!
那双飞针走线的巧手,那双温暖美丽的手去哪了?
阿姊是全天下最坚强的女子。
她真美,身着宽袍长袖的白色锦衣,将乌油油的长发盘云髻,斜插银簪,耳间明月珰,腰上碧玉佩,白皙肌肤吹弹可破,眉目如画,柔如清泉,淡若梨花,比庙会上的菩萨还美貌,比整条街上所有女孩子加起来都好看,若鸡蛋里面挑骨头,顶多是有些缺乏血色,脸上有淡淡的忧愁,像个病西施。
回到家中,父亲果然没发现黄狗儿换了衣衫,他就着面起饼,喝得醉醺醺的,在猪朋狗友面前不断吹嘘祖父的威风史和听来的侠客传闻。母亲早就躲去了厨房抹眼泪,狗儿吃完阿姊藏好的面起饼,躲去院门外,偷偷听父亲说侠客的故事,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。
“汪汪——”
有颗小小的仇恨种子,悄然种下。
阿姊不会梳头,他帮阿姊梳,阿姊不会叠被铺床,他帮阿姊铺,阿姊不能洗衣做饭,就他来烧。每天还花钱雇邻居的大庆嫂来替阿姊穿衣沐浴……
月上中天,夜色如水,天气渐渐炎热,几声蝉鸣嘈杂。
荆轲不依不饶,拳头不停:“谁派你来的?谁派你来的!”
八岁的黄狗儿蹲在水边,蜷缩成一团,他的衣服擦破了口子,脸上有好几块青肿,他哭得很伤心,眼睛肿得像个桃子,声音也沙哑了,他不停地问水中的影子:“为什么大家都欺负我?”
黄狗儿拼命点头,继而又问:“阿姊,可是我忍不住害怕怎么办?我是不是顶没用……”
“小狗儿,怕该怎么做啊?”
虽然很辛苦,黄狗儿每天都做得兴兴头头,有时候他还摘下路边的野花,带回来给阿姊玩。黄鹂儿站在他面前,脸上一如既往地带着微笑,她笑得是那么甜,那么美,仿佛没有忧伤,没有痛苦,只要有一点好事,就能高兴得像在路边捡了几十金似的。
卖房子的钱离债仍差老大一截,债主不依不饶,他们把俩姐弟关在屋子里看守,自个儿在堂屋喝酒吃肉,商量如何卖人换钱:“姐姐长得颇标致,卖去窑子也差不多了,弟弟看着没精神,能值几个钱就卖几个钱吧,得钱就按这样分这样分,总归还是要吃点亏……”
女孩继续捏他鼻子:“你还知道羞?那么大还怕狗,丢人!好了,不哭,回去阿姊给你煮个鸡蛋吃。”
黄鹂儿悄悄往后退了半步,躲开了他伸过来拉自己的手。
北风冷,寒衣薄。
黄狗儿握紧扫帚,大声叫道:“滚!我阿姊不嫁!”
秦国与燕国的统治下,平民百姓的生活有什么区别?
哭笑不得的对话很是刺耳,秦舞阳听得直扁嘴,“无知的小鬼,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什么是英雄好汉!”荆轲沉默不语。
少年嬉皮笑脸道:“小狗儿,从爷爷的裤裆下钻过去,再吠两声听听吧?”面对这个总欺负他的孩子王,黄狗儿好想哭,却不停摇头。
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是个病歪歪的妇人,枯瘦如骨,面色蜡黄,走路五步喘三步,唯做得一手好针线,替人缝缝补补挣几个零钱过活,每每想到没有希望的未来,就不时对着油灯垂泪,反反复复抱怨自己悲剧的一生,听得大家都不乐意和她来往。
悲壮的送行歌中,有个孩子问:“那大叔要去做什么?”
走至屋角,黄狗儿悄悄取出那把磨过无数次的锋利匕首,藏入鱼腹,果断推开房门。
“可是,荆轲是个大侠客呢……”
“太子丹是个混蛋!荆轲是个混蛋!”
黄鹂儿的笑容终于硬了,心里阵阵慌乱,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回来到底是对是错。于是,素来干脆利索的她就像做错事的孩子被发现似的,磕磕绊绊、语无伦次地解释:“阿姊得罪了太子丹的贵人呢,所以受罚了,不……不过大家都很好,帮我求情,太子丹好心,大发慈悲饶了我的性命,便让出府过日子了。对……对不起,阿姊现在这个样子,其实不该来的,可是阿姊实在想你想得很呢……”
黄鹂儿倒倔强,她笑嘻嘻地安慰弟弟:“狗儿不怕,男子汉别哭,只要人在,房子去了可以再来。”
狗儿最喜欢她唱的歌儿,所以她经常唱。
低微的身份,让他没有失败的资格。
“阿,阿,阿姊!”黄狗儿兴奋得不能自已,他恨不得立刻扑入阿姊怀中,拉着她好好诉说这些年来受的委屈,再告诉她自己很听话,其实哭得比以前少多了,还学会了劈柴烧水,传菜招呼,会做很多活,比以前坚强能干多了。他想装得再坚强,可是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阿姊,我想死你了,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。”
梨花开了谢,谢了开,花开花谢反复熬过五个寒暑。
黄鹂儿冷着的嘴角艰难地抽|动几下,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,她说:“好。”
那个被当作玩物的少女,从未向命运屈服,纵使身处卑微,她的眼睛里仍有对生活的热情,有着希望的火焰。纵使身遭厄运,她依旧苦苦挣扎了那么久,可是这美丽的火焰还是被冰凉的易河水葬送了。
“秦王和太子丹有什么不同?”
荆轲,喜好读书击剑,为人慷慨侠义。后游历到燕国,被称为“荆卿”(或荆叔),随之由燕国智勇深沉的“节侠”田光推荐给太子丹,拜为上卿。秦国灭赵后,兵锋直指燕国南界,太子丹震惧,与田光密谋,决定派荆轲入秦行刺秦王。荆轲献计太子丹,拟以秦国叛将樊于期之头及燕督亢地图进献秦王,相机行刺。太子丹不忍杀樊于期,荆轲只好私见樊于期,告以实情,樊于期为成全荆轲而自刎。
黄狗儿溜去厨房,忍着快要冒出的冷汗,告诉厨子贵客要吃鱼,要吃大鱼,做得完整些。厨子知黄狗儿在馆舍干了五年活,老实巴交好欺负,故不疑有他,便细细烹饪了一条肥大的鱼,交他送去。
黄狗儿做梦也想不到,善良的阿姊经受酷刑,承受痛苦,毁去一生的理由,原来只是那么的微不足道。
“这俩孩子日子过得苦啊。”
荆轲再次喝问:“你阿姊是谁?”
这张轻飘飘的被子,犹如驴子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重重压下。
“好好好,等小阿牛挣钱给阿姊买花戴。”
酒鬼父亲也比没父亲好,原本贫困的家庭更加贫困。母亲大受打击,病情加重,一拖再拖,终于拖不下去了,在父亲死后的不久撒手人寰,留下这对年幼儿女和许多债务。
他知道,自家阿姊一定会心疼他,一定会替他做主的!黄狗儿的阿姊名叫黄鹂儿,今年十岁,长得就像狗窝里飞出的金凤凰。她有乌油油的头发,水当当的肌肤,黑漆漆的眼睛,娇滴滴的小嘴,盈盈一握的细腰,没有一处不漂亮,她声音清脆,笑起来比黄鹂还动听。她的性格没有受父母影响,善良开朗,聪明能干,特别懂事。尤其是那双巧手,绣出的鸳鸯能戏水,绣出的雀儿能飞天。她自母亲病后,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儿都能做,是所有男孩心仪的对象,是所有母亲最想娶回家的媳妇儿。

拾壹

黄狗儿听着不堪,声调提高:“不行!”
话音未落,灰衣粗布的少女已出现在面前,美艳的容貌看得人挪不开眼,然后她冷着脸,抬起脚,毫不留情地重重一踹。
黄狗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。